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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島,與你相處這麼久,我從來沒有清楚對你傳達到什麼,你說我對自己太生疏,對過去太枉然,或許這些你都是對的,也是我沒對你負到責任的地方,但我不同意你說我拿著愛情來填補生活的空隙,真的,島,無論我再如何地年長於你,愛情在我心中的重量與純度絕對不下於你,也是因為那樣,我才不言不語,這你會明白嗎?

       ── 賴香吟‧〈島

勳:
       此刻已是夜深,三點四十五分,誰在你的懷裡?而我剛從一位澳洲人的住處離開。不遠,就在南京東路與中山北路交叉口的小巷之中,距離我所在的新生北路二段步行僅約十五分鐘,我們並沒有做愛,雖然他想,但我沒有絲毫的慾望。
              
       ( 對不起,我沒有辦法。)
       ( 沒有辦法?為什麼?)
       ( 我依然想念我的前男友 ... ... 我很抱歉。)
             
       勳,三天前的夜裡突然遇見你,我毫無防備。當我走過轉角,幾乎是同時我們看見彼此,然而也就是那麼短暫瞬間的一眼,又不約而同別過頭去,如同大街上互不熟識的陌生人擦身而過。當時的我們臉上皆未顯露異樣表情,甚至,些許冷漠,但就在擦身的一刻,我發覺自己整個身體立時繃緊,呼吸急促、心跳加速,我的身體反應清清楚楚地說著:我還在乎著你,一切仍未過去。很詭異是不?其實再正常不過。許多時刻我們以為已經將心情掩飾得很好,卻總在不經意間藉由肢體語言洩漏了真正的情緒,我們的身體比內心更為敏感且誠實。
       勳,日子已經走至春暖花開的節氣,或許我不應該再惦念著你,試著放手讓回憶遠去,將傷痛停留在上個冬季,雖然一切並不容易。偶然的片刻,漂浮在空氣中的淡淡味道,或是經過一間店家傳出的一首歌曲,都會令我突然想起你。
       昨日傍晚,我與友人在捷運中正紀念堂站的出口碰面,相約去吃起司蛋糕,並且聊聊彼此的近況。雖然我不願再談起你,但話題仍會走向生活與感情,我盡可能輕描淡寫地說了一些,略過重要的細節,然後她說了一句:「我其實非常的訝異,我一直以為你會是比較保護自己或是主動提分手並且很快斬斷關係的那個人,我沒有想到你會在這段感情裡毫無保留的將你整個人、整顆心都交出來給對方。」
       就是這句看似簡單且沒有殺傷力的話直接擊中我的痛處,忽然之間淚水漸漸上湧,眼眶汪成一片湖水。我並沒有哭泣或流淚,只是感傷。在那個奇異卻平靜的片刻,我明白,我仍有傷。
       勳,我不曾告訴過你,你是我的初戀。過往的歲月裡,我是如何渴望著感情的同時又拒絕任何人的靠近,直到遇見你。從我國高中時代暗戀同班同學的經驗裡我清楚知道一件事,當我喜歡上一個男孩,我將把自己完全亮在第一線,任對方攻擊也好,沒有退路也罷,我會不斷不斷地給,直到一無所有、失去自己、無力再給仍得給,直到愛的幻影破滅。我害怕那樣義無反顧、瘋狂付出的自己,那絕不是最好的狀態,暴烈的愛傷人亦傷己。所以這十二年來我始終不願碰觸感情,讓我再說一次,直到遇見你。有些人或因此要認為你是多麼特別的人,其實也只有我知道你的平凡無奇,你甚至不閱讀。然而感情事件的發生經常不是我們能主動控制或選擇,我們之間一開始我也以為只是一夜情,沒有想過愛情的可能。
       勳,這段日子以來我始終處於一種「反書寫」的抗拒狀態,交往過程中我沒有寫下任何一篇日記或文章;分手後的這一個月也是如此,我但願保存一種完整的狀態,只要一寫下或開口說出任何與你有關的事件,都將是破壞這份完整。我甚至無法與任何一個人談論關於二二八之夜,我們是如何經歷第四次同時也是最後一次的分手。那一夜,場面有些難堪,最後,甚至有些火爆,我必須刻意說出一些苛薄的話語,我不願傷害你,但我必須藉著傷害你來逼自己狠心,不再回頭。勳,你知道嗎?每當我心頭隱隱浮現對你的淡淡埋怨,甚至恨意,我就會趕緊回想甜蜜記憶:在人潮湧擠如沙丁魚的捷運車廂中,你偷偷將手伸過來握住我的手,我能感覺你手心傳來的溫度,身體緊貼身體,直至走出車廂前一刻才將手放開;或是第一次約會的夜晚,走在西門町前往電影院的路上,等待紅綠燈的片刻你忽然從背後緊緊環住我的肩膀,不顧身後或者馬路對面的人群如何看待我們;或是走在東區地下街前往捷運站的時候,你會好調皮的將身體擠過來,擠得我失去平衡,擠得我也玩心大起,將身體撞向你,親密而無邪的,人們因而明白我們是一對戀人;或是細雨綿綿的午夜,我們共撐一把傘,走在復興北路往捷運中山國中站你住處的半途,你停下腳步,將臉轉向我並嘟起了嘴,我沒有任何猶豫的將臉湊上去,淺嘗片刻瞬間即離的先輕啜你的唇,再深深地吻住你,你手中的傘漸漸斜移,最終滑落,我們不顧迎面走來的男女,不顧身旁呼嘯而過的車流,站在繁華如廢墟的首都大路,貪婪地需索對方的唇舌,慾望如烈火燎原雙雙難以自己,雨似絲線一般下,我們的衣裳髮膚漸濕 ... ...
       勳,回憶這些片刻發生的場景與細節至今仍會使我好痛,但也正是這歷歷在目的畫面使我相信我們確實曾經彼此深愛過,讓我在分開後的日子裡無論處於如何孤獨痛苦的深淵之中亦不曾深責於你。感情說變就變,產生變化的其實是我們的心,而非感情本質,我們改變不了相愛過的事實。
            
       天色已亮,我還留在回憶,勳,雖然我們仍在黑夜之中無盡飄流,你要相信,黑夜中自有光。
                                                                                                                                                                      書彥

                                          黃大煒‧心碎(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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