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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唯有誠實地面對自己,誠實地寫下你所感知到的一切,才能穿越生命風暴,才是真正的表達,也才能走到真正的平安。)
       我憶起葉老師曾經如此對我說。當時的我並不明白,如今再清楚不過。然而失去共同回憶往昔的對象之後,無人共知無人共享的記憶有何意義?時間如細沙如水滴從指縫流去又流去。我徹夜不眠,試圖以文字為過往的故事在生命中尋找一個適於安放的處所,可是,我依舊感到迷惘了。

       夜色由遙遠天際漫漶至深藍海面,朦朧中看見葉老師的背影沿著沙灘邊緣走,身後留下隱約可見的一排足印,很快的,被潮浪淹蓋而過 ... ... 不,那也有可能是庭宇,畢竟他們父子二人,太過相像了。我奔跑起來,向著背影而去,卻彷彿不曾移動過腳步,我們之間的距離仍然那麼遠,而且,越來越遠。我放棄無謂的追逐,徒然地站在原地,意識到自己再也不可能趕上那抹背影與他並肩而行,內心一片深沉的哀傷。凝望墨色身影漸細漸長,直至變為難以辨識的點,最終,與黑暗融為一色永不可見。只留下我孤獨一人站在海邊。如同此刻,在繁複曲折的文字中追憶往事的,亦只有我。
       ( 唯有誠實地面對自己,誠實地寫下你所感知到的一切,才能穿越生命風暴,才是真正的表達,也才能走到真正的平安。) ( 註1 )
       我憶起葉老師曾經如此對我說。當時的我並不明白,如今再清楚不過。然而失去共同回憶往昔的對象之後,無人共知無人共享的記憶有何意義?時間如細沙如水滴從指縫流去又流去。

       「週六下午來我家,好嗎?我教你讀楊牧、瘂弦的詩,王文興、洪醒夫的小說。」葉老師溫柔的眼神注視著我,目光之中透露出一股堅定的請求讓我想要逃避卻無從藏躲。
       穿上庭宇送我的生日禮物淺藍色毛衣,我揹起書包,打開家門,推著腳踏車,媽媽在身後擔憂地問我:「不好好待在家裡溫習功課又要跑哪裡去?半年的時間很快就要過了,馬上你就要考高中了啊!」
       「整天看那些小說能當飯吃嗎?」鎮日陷坐沙發埋首電視機前除了吃飯上廁所以外只動過他的手指頭的爸爸連別過頭看我一眼都沒有,「高中考不好就跟你叔叔一起去搬水泥算了!」
       我恨恨地關上門,將爸媽叨絮煩人的言語隔絕在門後,騎上腳踏車,穿過街道穿過冷風,滿眼景物盡是枯瑟蕭條。

       竟然無從描摹少年時代的模樣。
       思緒紛亂不整,青春的歲月苦澀而蒼白,生活在競爭激烈的聯考制度下,我們是一個又一個經由考試工廠加工過的人形罐頭,內在貧乏,無力反抗,低頭默背書本與填寫試卷使得所有人的面目都統一且模糊了,那是一種巨大的苦悶所形成的呆滯。可是內在卻又是那麼的洶湧,初初發育的軀體下流動著對異性而起的情慾暗流。我冷冷地看著同學們在下課後偷偷傳閱的黃色書刊或裸體寫真;聽著他們討論要如何寫出一封動人的情書給隔壁班的女生,知道他們怎麼藏起這些書籍信件而不被導師或訓導主任發現,我只是看著聽著,不進入任何一個他們自主形成的小圈子,獨坐在教室最偏僻的角落保持緘默。( 為什麼你總是那麼安靜?再不要不說一句話了。) 因為我的心中藏著祕密無法對別人說 ──
       我喜歡的是,與我同性別的,男孩 ( 男人)。
       很難釐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意識到這一點,當時的我也不過是一個十四歲的國中生,何以對自己的性傾向有著如此清楚的自覺?只知道,我的目光會隨著某些男孩移動的身影飄忽不定;課堂中往往因為凝望誰的白色身影陷入夢境般的恍惚;羨慕少數上唇與下巴冒出青色鬍渣的臉孔,彷彿他們因此能夠比我們提早進入成人的世界,是種成熟的象徵。現在想起,不免幼稚得可笑。
       最令我手足失措不知該將眼神往何處移的,是體育課之前與之後的更衣時間。青澀莽撞的男孩,既是同一性別共處一室更無顧忌,索性在教室中大剌剌地卸衣脫褲,僅有為數不多幾個較內向害羞或一望可知仍處未發育的會走向廁所各自更衣。

       「你喜歡寫作,喜歡詩是嗎?小宇告訴我,你有兩首詩登在這一期的校刊上。」我搖搖頭,不知道該從何說起。若說那時的我已能明白寫作的意義之於我有著何等的重要性無疑是自欺亦欺人的,我只是,心中隱藏千言萬語無人能訴,唯有藉著紙筆化為文字方能感覺安慰,即使這樣的書寫在他人眼裡是多麼的無用,多麼的偏執,多麼的浪費光陰( 註2 )。多年以後,我在魯迅的書中看到一行文字:「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那一刻,內心起了很大的震動。但有誰能明白這震動背後的不可言說呢?葉老師,我知道唯有你,唯有你,唯有你明白我年少時的沉默。
       夜是這麼的深,窗外高架橋上偶有車輛疾駛而過,除此,沉寂無聲。鋼筆落在紙頁刷刷刷,微細的聲音也只有我自己才能聽見。我徹夜不眠,試圖以文字為過往的故事在生命中尋找一個適於安放的處所,可是,我依舊感到迷惘了。

             

            

註1:改自賴香吟<霧中風景> ( 收於《霧中風景》‧印刻文學版 ),原文為「當我意識到例外,我就必須回答我就是那例外,唯有那樣,才可能飛翔,才可能表達,而表達會走到真正的平安,或休止,表達是愛的全部 ──」

註2:改自董啟章<安卓珍尼> ( 收於《安卓珍尼》‧聯合文學版 ),原文為「面對著我沒法掌握的事情,我只有埋首於書寫,無論這種書寫是多麼的偏頗,多麼的不可理喻,多麼的缺乏實質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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