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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偶然,這就是偶然的力量,用蠶絲、水光與流螢般的隱密線索讓兩個異路人聚合,不是為了顛覆命運、扭轉惡路,只是為了擦出微微的安慰。這世間到處有大痛大苦,「偶然」發了點小慈悲,讓這人摟著另一個人,在彼此未能細究的珍貴時光裏,說著慰藉的言語。

       ── 簡媜‧《舊情復燃》

                   

       每條巷子或街道上總會有這麼幾家小吃店,五、六坪至多十坪大的狹窄空間,煮食的工作檯佔據內部空間的一半,慘白的日光燈與周遭的昏暗形成強烈的對比,格外刺眼。騎樓處擺幾張方桌 ( 也或許是圓桌 ),十來把的凳子或塑膠椅,沒有霓虹招牌,不論刮風下雨艷陽天,總是靜靜地在那兒,等待顧客上門。我所住的大樓底下也有這麼一間。

          

       台北外來人口眾多,許多北上求學的孩子或在異鄉打拼的遊子,在外租賃一間小套房或與友人分租一層公寓,忙碌的生活無暇自行烹煮三餐,遂有許多的某果菜汁廣告形容的「老外」產生。我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自從去年十月底搬到現今的住處之後,每一晚我總是在樓下的這間小吃店解決晚餐或宵夜。一碗滷肉飯加一碗切仔麵 ( 有時將麵換成餛飩湯 ),55 元,比 Marlboro Lights 貴一點,比紅大衛便宜些 ( 註:紅色包裝的大衛杜夫香菸一包 70 元,彥子早期的最愛奢侈品 )。負責煮食的是個五十歲左右的中年婦人,總是綁個小馬尾,略略發福的身軀動作俐落,笑起來露出兩顆可愛的虎牙,一開始我叫她老闆娘。老闆娘的先生滿頭白髮,一副老花眼鏡鬆垂地掛在鼻樑上,瘦弱清癯,動作遲緩,十分嚴重的駝背走起路來搖搖擺擺,總是在騎樓的水槽處摘洗著永無止盡的菜葉,嘴上念念有詞我的工作好多我真命苦,臉上卻是一派恬淡平靜,後來我知道他整整大老闆娘一輪已是一個多月以後的事。他們有個獨子,才唸國中,大平頭加近視眼,急躁好動,也常自言自語。老來得子的夫婦自然對他疼愛有加,可喜的是他尚算懂事,常在店中幫忙父母收拾碗盤或外送。

      

       小吃店每晚六點開門營業,隔日清晨六點收攤。晚上八、九點,午夜十二點,深夜三、四點,作息與生活極度混亂的我總是在任何可能的時間出現,一聲:「老闆娘我要一碗滷肉飯和切仔麵」,然後便在騎樓處坐下,等待飯麵送上,吃完付錢道聲謝就走。偶爾想要邊看電視邊吃飯,外帶一個排骨便當或是扣肉飯,70 元。

      

       十二月初生了一場病,氣喘亦嚴重發作,平時依賴的小藥瓶完全失效,我在房中整整待了三天未吃未喝無法出門。第四天勉強掙扎下了樓,老闆娘見我呼吸急促,語調虛弱,忙不迭連聲問我怎麼了,爲什麼好幾天不見我人影?我調整氣息擠出幾句應了她,告訴她今晚要外帶一個扣肉飯,就再也說不出話。她看我十分難過,加快動作準備好便當,還送了一碗豬血湯,說豬血清肺天氣又冷要多喝熱湯。付完錢點個頭致意,欲離去她卻又突然喊了聲「等一下」,往裡頭的桌子走去打開抽屜拿了一張名片給我,上面印著六個從小就聽過卻始終學不會發音的字,她說若遇到病痛就唸這六字箴言,大聲地唸,一定要唸,保你大痛化小痛,小痛變不痛,怕我看不懂還細心地寫上注音與羅馬拼音,Nam - Myo - Ho - Len - Ge - Kyo﹝ㄋㄢ - ㄇ一ㄡ - ㄏㄡ - ㄌ一ㄢ - ㄍㄟ - ㄎ一ㄡ﹞。

      

       返回套房,飯與湯都吃不到一半就丟下,十分鐘後悉數吐向馬桶。不能仰躺,亦無法趴睡,兩者都只會加劇病情的惡化,唯一方法是竪起枕頭當靠墊,坐在床上背倚著牆,等待呼吸漸漸平順。拾起那張紙片看了一眼,又輕輕放下,沒有宗教信仰的我終究唸不出口。

      

       從那一天起,每晚我去外帶便當,老闆娘不但會多給我一些飯菜,將紙盒撐得滿滿凸起,並且多送一碗豬血湯,還堅持不收我湯的錢。有時若是有其他客人先我而到使我等候過久,豬血湯會換成餛飩湯 ,末了總會附上一句湯一定要喝完。我看著那個超大份量的便當與額外贈送的熱湯,心想她做我這顧客的約略是賠本生意罷。

      

       漸漸地,我與老闆娘變得熟稔,開始改口叫她阿姨。經常深夜時分去買便當,先生與兒子皆已入睡的時刻,她一人格外地忙碌。大樓旁正好有一家酒店,常有酒店的客人叫兩三百元的小菜,或是「少爺」與「小姐」半夜肚餓請她外送過去,我見她滿頭大汗準備吃食,尚且有其他食客陸續加入現場,一陣混亂之後她急忙大包小包拎過去又倉促奔返,心裡總感不忍,偶爾便幫她跑跑腿,或是替她將騎樓男女等待許久的小菜、飯麵端至桌上,再與她互換一個會心的微笑。十二月底她總算請了一個幫手,我也替她暗暗鬆了一口氣。

      

       也有偶遇她清閒的時刻,此時她便會放慢手上的動作,與我聊上一陣,通常不外乎是她兒子在學校又被壞學生打 ( 上禮拜那男孩輕微腦震盪,這禮拜右手上了石膏,一切都是真的!),或是向我宣揚佛教的真義。後來也知道她以前瘋魔股票,結果亞洲金融風暴後上百萬的存款被套牢,只好開間小吃店糊口。這事她提起數次,最後總是說著人不能太貪心,老天會把你不該得的一次討回去。她也時常叮囑我,說:你太瘦了,你要多吃些,你下樓記得加件衣,你出門最好戴口罩,你作息得正常,你前世沒修好這世才會有氣喘來磨,你凡事要想得開 ... ... 。像個愛子心切的母親。

      

       我微笑聆聽,真心誠意。帶著她好手藝作成的便當,與至今每晚皆有的額外熱湯返回套房,吃著吃著時常便有一股欲淚的暖意在胸臆漸漸浮昇,那是一碗熱湯騰騰翻湧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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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ilence1213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