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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究竟是誰偽裝成葉老師的姿態來到我的眼前?啊,別問我虛構如何開啟記憶如何穿越情感,不要責備我沒有勇氣面對自己面對你,原諒我究竟是扭曲了我們之間的關係。然而,生活在如此庸俗令人不耐的塵世,心境盡是荒蕪寂寥的此時,虛構更接近我真正的心意。

       這是一個眾聲喧嘩卻又令人無話可說的時代。我從沉默走來,也許,應該再次走回沉默。沉默的世界,於我,似乎更美好。( 註1 )
       當作醒世箴言一般,我在紙頁寫下這樣的句子。接著沒頭沒尾地寫下:佯裝冷漠的人,只為抗拒他人的靠近,拒絕暴露自己太過柔軟的心。這層冷漠背後蘊含的意思再清楚不過 ── 因為害怕受傷。
       就是這樣,我的筆記本裏充滿一行又一行類似的斷句,彷彿瞬間從心頭冒出的意念,還來不及抓住些什麼就溜走了,留下滿心懊惱的我與一紙凌亂的筆記。
       「真不曉得你的腦袋究竟在想些什麼?」葉庭宇從他的座位上半惱半笑地看著我,臉上盡是無奈。
       ( 我可以告訴你嗎?那些扭曲傾斜的想法。)
       ( 如果你知道了,你再不會願意靠近我的。)

       究竟是怎麼開始要好起來的?記憶裡那是一段混亂破碎的時光,明明記得我們同班長達一年卻從未交談過。
       回想起來,我在他身上獲得的並非是愛情,他在我身上尋找的也不是溫暖的陪伴。
       我以為接下來的一年也將如同過去的一年灰暗寂悶,直到那場七夕的雨將我淋濕。

       升上國三前的暑假,夏日午後,天空灰沉無陽光,空氣悶熱,微汗。民間習俗牛郎與織女一年一度相會的七夕,雨還未落下。
       暑假開始,我每天上午八九點起床後便來到學校,藉口進行自習,實情是不願面對無所事事懶散成性的爸爸。自從進入青春期懂得反抗之後,我與爸爸之間便存在一種微妙而緊繃的張力,我不願正眼看他一眼,遑論交談,一整個月我都可以與他共處一個屋簷而不開口叫他一聲爸,而這個腆著一顆碩大啤酒肚從不工作的男人一定也能感受到我的不屑與敵意,父權至上的霸王心理使他隨時等待我的無心犯錯,可以名正言順的教訓我這個他口中自傲無禮的孩子。
      我坐在窗邊,背頌枯燥的英文單字與片語,過去式現在式未來式,聯考逼近生活煩悶ing,攪得我心浮氣躁,乾脆闔上書本往抽屜一丟,拿出書包中厚厚一本愛亞的《曾經》,進入那個眷村小女孩李芳儒的世界之中。
       「喂,陸禹靜!我們要說鬼故事喔,你要不要過來聽?還是你膽小不敢啊?」
       循著聲音來處望過去,只見葉庭宇挑著眉一臉興致昂然地看著我,等待我的回答。
       與我一同的,還有十幾名同學,我不清楚他們來校的原因是什麼,不過很顯然的,他們也不願待在家中。也許是人數稀少,他們開始注意到獨處偏僻一角的我,會在午飯時間問我是否要一起訂校外麵攤的炸醬麵與珍珠奶茶,也會約我到操場上散步吹風聽著他們天南地北的鬼扯淡。這其中,最為熱情主動的要屬葉庭宇。我能感受到他淳厚良善的素質,我們注意彼此其實已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偶爾從書本中抬起酸疼的脖頸隨意張望時,會遇上隔了幾排左斜前方的他的目光,目光之中有著毫不遮掩的好奇與迷惑,但是我們在國二能力分班同班之後的一年從來沒有開口交談過。我知道他的名字,知道他的成績始終保持在前五名,數理尤其出色,有一雙矯健擅跑的長腿,喜歡打籃球,球技普通就是,他有一個在高中教書的父親,他在班上並不是活躍的份子,至少,我沒看見他和哪個人建立起特別深厚的交情,此外,沒有了,就這麼多,而他對我的認識恐怕比這更少。
       我不置可否,移動身子搬了張椅子在他的身邊坐下,其中一名同學開始說起了鬼故事,所有人隨著他的敘述前傾頭身,專注聆聽,我發現葉庭宇的手臂在不知不覺間很自然地搭上我的肩膀,親暱地微摟著我。「後來,有一天深夜,小明起床上廁所的時候看見鏡子裡 ... ... 啊!」說故事的同學在沉默了三秒鐘之後突然發出短促的一聲叫吼,雙手同時向前做出掐人脖子的舞爪狀,每個自認膽大的男孩都忍不住驚叫,只有我不吭一句,將手掩住嘴巴急促的喘息。
       「哈哈哈,阿輝你說鬼故事還真有一套耶,你們看陸禹靜的臉色都發白了。」葉庭宇爽朗的笑聲就在耳邊,手臂仍然搭在我肩上,沒有放下的意思,甚至,力道比剛才更加重了些。我撥開他的手臂,沉默地站起身,不發一語轉身離開教室,留下身後面面相覷的同學。
       「陸禹靜!等等 ──」葉庭宇從後面追來,喚住我,走到我面前。「阿輝要我跟你說對不起,希望你不要生他的氣,他沒想到會把你嚇成這樣。」
       我搖搖頭。我的確是受到些微的驚嚇,但我並未因此發怒,為什麼人們總以為我的沉默是一種怒氣的暗示?為什麼人們總是以為他們輕易的就傷害了我?我並沒有外在看來那樣的脆弱,雖然不可否認的是我經常覺得我的心受傷了。剛才,我急欲離開現場,只是想甩脫他摟著我的肩膀時,內心忽然湧生的親密而軟弱的情感。那一瞬間,一股衝動幾乎就要使我將頭側靠在他的肩窩,若我真這麼做了,人們將如何看我?他將如何看我?
       我別過臉,向前走了幾步,將手肘放上欄杆,望著天空,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已經開始下起絲線般的雨。「下雨了──」

       ( 擁有敏銳自苦的心靈將是你一生的天賦才能亦是腳鐐手銬,使你得以掙脫現實牢籠獲得心靈上的平靜與自由的,你必須依靠自己方能尋到。如果,那是文字,那是寫作,只要這世上仍有一絲溫情,你就該試著表達。) ( 註2 )
       依稀聽見葉老師的聲音從時空彼方迢遙而來,可是,我該怎麼做,才能表達出內心的情感呢?人們似乎將我當成一個無情寡義的人,但我確實是在思念的時候熱情澎湃,見面的時候卻又冷漠如冰( 註3 ),我所欲望的與我表現出的往往相反,長期以來我終於變成一個漠然不堪的人( 註4 ),有許多年我甚至放棄了寫作,放棄了文學,將心密密麻麻地封起,生活在他人無法想像的黑暗國度,究竟是誰偽裝成葉老師的姿態來到我的眼前( 註5 )?啊,別問我虛構如何開啟記憶如何穿越情感,不要責備我沒有勇氣面對自己面對你,原諒我究竟是扭曲了我們之間的關係( 註6 )。然而,生活在如此庸俗令人不耐的塵世,心境盡是荒蕪寂寥的此時,虛構更接近我真正的心意。

              

                     

註1:改自董啟章<聰明世界> ( 收於《安卓珍尼》‧聯合文學版 ),原文為「黑暗的世界,也許,於我更美好。我既然自黑暗中來,也應該往黑暗中去,......」

註2:改自賴香吟<虛稱讀者來函的小說> ( 收於《散步到他方》‧聯合文學版 ),原文為「直到這個午後讀完<安卓珍尼>,我想任何形式都好,只要世上還有溫情,我們就該嘗試表達。」

註3:改自董啟章<安卓珍尼> ( 收於《安卓珍尼》‧聯合文學版 ),原文為「我常常害怕人們以為我是個寡情薄義的人,但我往往卻在想念對方的時候感情澎湃,到大家見面的時候又冷若冰霜。」

註4:改自賴香吟<翻譯者> ( 收於《散步到他方》‧聯合文學版 ),原文為「她終於變成了一個漠然不堪的人。」

註5:改自賴香吟<翻譯者> ( 收於《散步到他方》‧聯合文學版 ),原文為「曾經我無比沮喪,究竟是誰佯裝W的姿態來到我的心中?」

註6:改自賴香吟<蟬聲> ( 收於《史前生活》‧印刻文學版 ),原文為「夏,別責備我連回憶的勇氣都沒有,別問我虛構如何開始如何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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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ilence1213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