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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應該引用哪一條經律或醒世箴言規勸一個聰慧飽學、隨時激勵他人的向上意志卻長期對生命質疑的人呢?瑩瑩,彷彿有一支帶著原罪的族裔被押解到世上來,他們通常擁有稟賦與能量,能輕易獲得同儕企求不及之物,卻不易被窄化的體制收編、把靈魂繳交國庫。他們如此意興風發,宛若驕子,然而一旦碰觸生命議題,又比他人痛楚百倍;他們原應利用稟賦搜尋生命意義,可是那一份資質卻更優先地洞悉虛幻。

       ── 簡媜‧<秋夜敘述>

 

       這幾天不斷想著,我在這裡赤裸裸、豪不隱瞞地展示我的陰暗面,坦承自己長年與自殺的意念糾纏難解,並且不斷地質疑生之意義,對於某些人,某些「你們」來說,也許是件很殘忍的事。不是你們不願瞭解,而是你們根本無法瞭解,我所面對的黑暗力量。如果你們並不身在其中。

       這不是任何人的錯,如同我們降生在這世上,降生在各自所屬的家庭不是我們的錯一樣。我們之中有些人,平安順遂地長大、求學、謀職、成家、立業,也有些人經歷家暴、性侵、家道中落、被所愛背叛、親人意外逝去、父母酗酒吸毒愛賭博其中任何一種或是三者兼備,又或者如我一般走過身為男 ( 女 ) 同志不被家人、朋友、社會、宗教所認同的孤立惶惑,無論你 / 妳的生命劇場上演著甚麼樣的戲碼,每個人的生命歷程皆不盡相同。儘管我們試著去體會他人的感受與處境,試著瞭解他的悲傷所爲何來,但因我們無法走過他所走的險刻路途,自然無從真正體會他是如何驚險且孤獨地長大成人。

       曾經我覺得應該對自己誠實,也對你們誠實,無論是現實生活或虛擬網路的你們。既然我將你們真誠地當作朋友對待,我就不該有所隱藏,因此我開始將自己陰鬱腐爛的內在攤開,無論是以甚麼樣的形式。你們愛我、關心我,自然不希望我如此憂鬱消極,甚且盼望我走出陰霾,迎向陽光燦爛的地方。但我忽略了,你們因著對我的愛,難免受到我的意念所擾,層層綑綁上己身;我忽略了,不是每一個人都如我一般孤絕冷漠,我將陰暗思緒化為文字不啻是另一種對你們的傷害。然而我應該如何告訴你們,一切已是不可能,我要如何讓你們知道,我不是為自己而活,並且這樣活了超過十五年的時間。我活著,為了朋友,為了母親,為了文學、音樂、電影與其他種種藝術,就是無法為自己活。我不斷地覺得生命虛無。每一次在不眠黑夜對著心門扣問,所得皆同。一種巨大的絕望。

       當一個人不爲自己而活如此之久,所有的傷害與悲傷都滿溢至那個難以再忍受的點,你怎麼能怪他厭世自棄,或是告訴他,就爲你自己活吧。

       而你們一直愛我。我無法拒絕這份愛,因為我們都明白,暴烈決絕如我,一但採取拒絕的姿態,彼此將會面臨如何困窘的處境。

       所以我不得不接受你們的愛。

       你們的愛與關心將我重重包圍,我卻感到一切只是徒然,因為你們永遠不會瞭解我是怎麼走過來的。在這活著的身體之中是我不是你 / 妳。

       而你們又要如何告訴我,活著,是有意義的?我們來這世上走一遭為了甚麼?活著,為了甚麼?你們所能說出的任何一點我都能輕而易舉地反問你們回去。我不避諱談論自殺,你們能不能?我不責怪自殺者,你們能不能?我不認為自殺是自私、懦弱、逃避、無能、消極、不道德的,你們能不能?關鍵其實在你們,而不是我。如果共處的點不在同一線、同一面,談論又能有何交集?

      「你的質疑太多了!」

       是,我承認。但我也必須逼自己停止不斷地質疑,否則我每天都會不想起床,不想出門,不想工作,不想活著。若真如此,我將會被視為一個「不正常」的人。為了讓人們視我爲一個「正常人」,不將我當作一個「失能的人」而是一個對社會「有貢獻的人」,我必須停止質疑。

       然而它總是會再找上我的。

       不是我苦苦書寫反覆不休,不是我抱緊懷抱遲遲不放,而是即使我停止書寫,企圖放棄思考,它總還是會來找我,甚且頻頻以夢境現身相逼。你們的愛與關心的確溫暖,偶爾可以給我短暫的支撐力量,但當它驟然全面向我襲捲而來,我還是孤獨一人與它奮鬥不止。我也有疲憊脆弱的時候,只是不流淚不哭泣。

       偏偏像我這樣的人與其他人相較又是優秀出色之人,縱使高中學歷矮著他人一截,而我工作一份換過一份,不管我再如何厭惡我的工作,我依舊盡著全力試圖做到完美,我的工作能力仍然不斷受到不同上司的賞識,認為我是可重用可託付之材,他們根本看不出來,我的內在已腐爛盡空,要等到一段時日之後,我的突然辭職才會讓他們發現我根本無心於工作;我的文字受到某一小部份的人的喜愛,給了他們溫暖,甚至在「閱讀」分類榜上有名,天殺的我可真是經過上帝之手精挑細選的子民啊。

       我已毫無野心,不論是工作或生活。我曾經在職場上那麼地出色,可是我將它全部都拋棄;現在與未來只要我願意我還是可以那麼地出色,但我不願意。不願意將自己拋給眼前的世界,不願意將自己拋在無意義、日復一日且無趣瑣碎的工作之中。但我必須工作,必須謀取基本生活所需,必須隱藏我不是一個「正常人」這個鐵一般的事實,所以我痛苦。

       我也不求快樂,因為我知道我根本不可能快樂,最好你 / 妳也別叫我「要快樂」。初始我會壓抑不說,日子久了我終會厭煩,火山性格一旦爆發,傷人毀己在所不惜。學生時代,25歲以前,同學友人深深記憶的,亦是我長久以來最引以為愛的迷人雙眼,會說話的雙眼,不再有光,只是黯淡,只是,空。我只剩一具空殼了。我活著,但失去意義。所有愛的形式、愛的能量都已從我自身逸失而去。

       曾有的火焰已然熄滅,熾烈青春燃燒過後所剩的也只是餘燼。你能重燃嗎?你若不夠堅強就別靠近吧。你若不能全心愛我就離得遠遠的吧。不夠絕對,不夠純粹,我寧可不要。我只會傷害你。

       我不應該再傷害你 / 妳了,我寧願把門鎖上只傷害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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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ilence1213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