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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一睡去復醒來,相差不過十多分鐘。累極,於是踅入客房中倒頭就睡,兩三個小時之後又再醒來。不論何時醒來妳總在,或許忙碌店務,或許帶 Double 沿著山路小徑散步,或許陪廣廣講話做功課,我在傍晚走出門口看山上的落日浮雲,感覺涼風徐徐,突然覺得放心,彷彿自己是回家了。

 

Dear  J:

       時序轉入初春已有一段時日,此時山上可是枝頭新綠,花綻新苞?

       內心經常有一個聲音提醒自己應該回南部一趟,看望父母,探視老友,疲憊懶散卻總是纏身糾心,加上厭惡長途車行的搖晃顛簸,忙碌的日子一天一天走過,回去的衝動很快就消失,事情就這麼擱了下來,至今半年已過。這些日子裡我還是想念著妳與 S,當然還有妳妹妹與妳的小侄子廣廣。又,Pink 與 Double 可好?

       去年十月十九自上海返回台北之後,用去幾天的時間找屋租屋、整理生活,旋即趕在妳的生日之前回到南部。妳的生日恰與某位「偉人」的紀念日同一天,是神秘獨特的天蠍女子。彼時我正處於水土不服、久病不癒,整個人灰暗頹敗到了自己都覺看不順眼的狀態,在妳住處附近的診所看病打針也吃了藥,情況仍無一絲好轉。我有許多話想對妳說,最後卻還是沉默,任心情與話語無盡飄流。我在椅上坐著坐著很容易就陷入昏睡,忽忽兒又醒轉過來,一下又睡去,然後再醒轉。每一睡去復醒來,相差不過十多分鐘。累極,於是踅入客房中倒頭就睡,兩三個小時之後又再醒來。不論何時醒來妳總在,或許忙碌店務,或許帶 Double 沿著山路小徑散步,或許陪廣廣講話做功課,我在傍晚走出門口看山上的落日浮雲,感覺涼風徐徐,突然覺得放心,彷彿自己是回家了。廣廣也不怕我人正病著,經常纏著我要抱抱,或是不斷與我說話。說來奇怪,年輕時 ( 講得好像我已經多老似的 ),小孩看見我總是害怕躲得老遠,他們似乎可以感覺到我身上的騰騰殺氣,不願靠近。唯獨廣廣,在他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就跟住我的腿邊,纏進我的懷抱,而我也是真心喜歡他,不怕他煩。老大牡羊,老二處女,廣廣是雙魚對吧?

       每當我在工作之中見著父母帶孩子前來用餐的景況,只要有接近廣廣之齡的孩童,我就必然會想起他。有時,甚且羨慕著別人的幸福。當然幸不幸福不是眼見為憑,我只是暗自訝異,居然也會有想要平凡家居生活的一天。曾經以為我不要,當它是一種束縛箝制,但我其實渴望。那幾日陪著廣廣散步、畫畫、說故事,我的內心深處猛然湧出一股澎湃的溫暖親愛,我願意就這樣陪在他的身邊看他日漸茁壯,然他畢竟不是我的小孩,終究我也無法養育自己的孩子,注定殘缺的生命無從完整,我究竟遺不遺憾?

       我知道妳也掛念著我,有很長一段時間甚至爲著我的意念所擾,感到被綑綁,關於那些,我亦不知該從何說起,也不願多作解釋,我是想,妳應當還是最瞭解我的人,即使我對妳隱瞞了某些陰暗情緒與潮濕過往如此之久,那不應妨礙著我們的友誼繼續前行。然而又是甚麼造就今日的局面,使得我們再也不知該如何延續那段共喜言悲的歲月?

       讓我來談談關於自殺吧。

       這念頭自我幼年時期即已存在,久遠得我已無法清楚計算,雖說已經寫過除非死神帶走我,否則不再去想只活到四十歲這事,但親愛的妳,倘若有一天我真選擇這樣的一條路離開你們,請妳務必相信,我是在深思熟慮過後,決定這將是對我最好的方式,而非痛苦的棄絕;我是在爲我的生命負責,而非逃避人世牽絆。不必去管這是理性的選擇或是沒有選擇的選擇,無須去想死者已矣生者何堪,我終究只能感受到自己的感受,也許我一向如此自私。我從不軟弱妳應該明白,我只是經常感到深沉的絕望與巨大的憂傷將我重重包圍。

       妳曾經對我說過,不該讓我的家庭、我的父母影響我的人生,也許它並不真的對我產生如此重大的轉折,但無可否認的它確實改變了我某一部份的心靈狀態,形塑出我此刻的樣貌,堅強、獨立,以及冷酷。我不斷想著自己為何無法真正地卸下所有武裝將身與靈完完整整地交付給一個人,那與我無法去親愛我的父母是否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

       我早已不再去恨,卻也無愛,面對他們,甚至少有關心,一直不懂得孝順。只是冷漠。

       我曾經放縱慾望,對陌生人開放我的身體,卻禁錮我的靈魂,我是如此不願面對寂寞,卻走向更深的空虛。關於那些暗夜之歡,妳約略聽我概述過,卻從不多言干涉,妳知道我的專斷獨行,不聽他人勸告,只是擔憂我會疾病染身,叮囑我得注意安全性行為。妳可知道,直到兩年前我才真正地開始要求對方與自己使用保險套,我大約是不在乎到了極點,根本不管愛滋隱在暗處虎視眈眈伺機而入。但我又是多麼幸運,除了氣喘痼疾與偶爾的小病小痛,我竟然,竟然依然健康。我還是大量熬夜,瘋狂閱讀;我仍舊大口抽菸,慢步走路。我揮霍生命一如揮霍青春。痛苦到了極致只求一個痛快,痛並快樂著。

       這一年半來我過著近乎禁慾的生活,我已能在夜深之時抵擋寂寞來襲,不被擊敗至非人地步,也不願再依偎在陌生男體的手臂胸膛之間取暖。只是這般苦苦壓抑人性中的本能慾望終歸不屬自然,我如此嚴苛地對待自己仍算青春的肉體與精神其實是一種自我懲罰吧?懲罰我往昔的荒唐。會不會有一天它將回頭來反噬我,促使我再次走進黑暗密室?我但願不會。我依舊希望尋得一個能夠將我的身與靈完整交付之人,期盼與他坐看浮雲暗湧,任白髮叢生,歲月無聲自腳邊流過,我還在尋找與等待,卻漸漸感到無望。是我將標準訂得太高,或是放棄得太早?

       臨回台北之際,上海的老闆在與我長談之後見我心意毫無所動於是說了這麼一句:你是一個很容易把門關上的人。我得承認,他完全沒說錯。

       一個人究竟能對自我的肉體與精神懲罰到甚麼樣的地步?我不知道。

                                                            彥子於台北凌晨,2006.04.10,AM 05: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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